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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百零四章 一笑抚青萍


    少女眼神幽怨,没觉得这个名字有多好,土里土气的。

    她只知道自己失忆,什么都记不得了,而且最头疼的,是隔三岔五就全部忘掉昨天的事情。

    至于身边两个,一个是她哥,一个是她爹娘指腹为婚的未婚夫……的爹。

    也对,那青衫男子,长相是年轻,却已经鬓角霜雪,真实岁数肯定不小了,只是不显老。再一想,自己的未婚夫,若是模样随爹几分,估计不会太差。

    他们两个,都是来正阳山与一位老神仙求灵丹妙药的,就为了治好她的那个失魂症,不曾想在山脚那边就吃了闭门羹,连山上仙人的面都没瞧见,白费了好多银子,家底都快掏空了。

    姜尚真心声问道:“什么时候又打造出来了个瓷人?连我和你先生,都要瞒着?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嘻嘻道:“先前不是折腾了个高老弟嘛,就想着给他找个伴儿,这不赶巧,刚好派上用场了。不是遇到田婉,都快忘了有这茬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转过头,放缓脚步,破天荒的,满脸认真神色,而且要与崔东山寻求一个确切答案。

    崔东山叹了口气,点点头,“我知道轻重,既然先生回了,以后都有先生在前边,自然就不用我这么做了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如释重负,笑了起来,说道:“这样好。不然我舍了首席位置不要,都要离落魄山远远的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拍了拍姜尚真的肩膀,“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,根本说不出这样的暖心话!”

    姜尚真笑道:“咱们哥俩谁跟谁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转头说道:“花生,以后到了落魄山,你先打杂几年,将来时机成熟了,你就会负责搜集和汇总情报一事,以后说不定还要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,责任重大,非常人能够胜任,你的上司呢,就一个,当然是我,你异父异母的亲哥了。”

    少女点点头,问道:“我也姓崔?”

    崔东山眼神那叫一个慈祥,摸了摸少女的脑袋,“这都能猜中?小脑袋瓜子,灵光真灵光,都快要追上小米粒哩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眯眼点头,“是哩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摇头晃脑,手掌翻转,“哩哩哩。”

    少女有些难为情,觉得身边两个男人这么说话,让人听着怪别扭。

    亏得大晚上走夜路,碰不到什么人。

    于是她就开始转移话题,“哥,那是个江湖门派吗?”

    “嗯,必须的,那里是天底下最有江湖气的地方了,你去了之后,肯定会喜欢。”

    “情报什么的,我不懂啊。”

    “不懂就学,落魄山不养闲人,学不会,你就要一辈子在骑龙巷那边卖糕点。不过你是我妹,能笨到哪里去,肯定一学就会。”

    她还想说话,其实心底觉得卖糕点就挺好。

    崔东山敲了个板栗,教训道,“别总是打岔啊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,切记切记,以后如果山上有个叫长命的老姑娘,要与你过问情报,你也顺着她一点,看就看了,那个姐姐啊,年纪大了,脾气差,又管着咱们家里的钱袋子,咱们兄妹两个,都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
    她使劲点头,“晓得了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。

    落魄山掌律长命,以后花生,还有裴钱捡回来的小哑巴,都会是她的左膀右臂。

    一个心狠,一个手辣。

    会是落魄山两个躲藏在树荫里边的影子,任劳任怨,只做脏活累活。

    前提当然是先生愿意答应此事。

    这就是落魄山一条不成文的规矩,谁都不用违心,万事好商量。

    崔东山希望这条规矩,可以在落魄山上,延续百年千年万万年。

    “当断不断,乱象则起。当杀不杀,大贼乃发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心声笑道:“在这件事上,我会帮你与陈平安说道说道,一次说不通,就多说几次,说得他烦为止。”

    当这位周首席对陈平安直呼其名的时候,必然是很认真在说事情了。

    比如对待藕花福地和狐国这些事情上,落魄山大方向没错,却是有不少瑕疵的。

    只不过当时还没捞着首席供奉的座椅,不着急查漏补缺。何况有些小道理,早讲不如晚说,因为更能有的放矢,就事论事,改小错变大对。

    三人走到渡口岸边,等着那条渡船,大晚上的,岸边修士寥寥,多是瞥过那三人一眼,就不再多看。

    崔东山眨了眨眼睛,笑问道:“周首席,如此良辰美景挚友佳人,你才情惊人,就没点诗兴?说不定我就有点灵感了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咳嗽一声,在渡口撑伞踱步缓行,沉吟片刻,眼睛一亮,有了,“墙外见秋千,回荡腰肢细,窈窕与云平。咯咯笑声郎仰面,痴痴墙外唤小名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竖起大拇指,“令人绝倒。”

    少女突然抬起一手,手背抵住额头。

    没来由记起了一连串的前尘往事。

    她家族出身一个藩属小国的地方郡望,父亲饱腹诗书,娘亲是大家闺秀,是令旁人艳羡的金玉良缘,父亲早年一帆风顺,金榜题名之后,历任工部铅子库都水司主事,转去地方担任郡县通判,升任知州。只是宦海沉浮不定,被同僚陷害,丢官回乡,在一个家乡汾阳府,担任书院主讲。

    不曾想父亲又被位列中枢的官场仇家,施压地方官府,被排挤得厉害,连书院都待不下去了,郁郁而终,故而家道中落,一年不如一年。以至于连累哥哥都无法参加科举,只得远离家乡避难,寻了一处山上门派依靠。得了家书,一听说她得了失魂症,就又立即不辞辛苦,回家找到了她,再靠着未来夫婿他爹的那点门路,三人一起万里迢迢,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座一洲执牛耳者的仙山,要寻一个山上道号“搬山老祖”的德高望重老仙师……

    少女泣不成声,转头颤声道:“哥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白眼道:“闭嘴,别总是烦我,冻雀须无声。”

    少女顿时噤若寒蝉。

    崔东山蹲在岸边,少女只要弯着腰撑伞,听见这个相依为命的哥哥,好像是在那自顾自吟诵一篇游仙诗。

    帝居在震,龙德司春。仙人碧游长春宫,不驾云车骑白龙。尽道东山寻仙易,岂知北海觅真难。

    补天修月人去,千古想风流。却与南海涨绿,酿造长生酒。唯愿先生频一顾,更玄玄外问玄玄。

    姜尚真感叹道:“崔老弟这等诗文,仙气激荡,我这种凡俗夫子,得跪着听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拍拍手掌,站起来,后退一步,然后朝着姜尚真身后膝窝处就是一脚。

    两个人就开始推搡起来,嬉戏打闹,呼喝几声,拳来脚往,不快不重。

    看得少女只觉得这一幕,好像挺……温情的。她一时间对那座落魄山,好像不那么怕了。

    姜尚真抬头望向夜幕,细雨停歇后,云开月渐来。多谢月怜我,今宵不忍圆。

    遇见,错过,想念,都是好签,只是山上,不是山下。

    两鬓双白的男人,撑伞看着沉沉夜幕,眼神温柔,喃喃道:“人生苦不足,已经有卿,还想长生。”

    少女觉得男子这句话,可比先前那首打油诗好太多了,怯生生望向白衣少年,轻声喊道:“哥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道:“别管,他是出了名的痴情人。”

    好像在那北俱芦洲,许多山上仙子和江湖女侠,不曾错付了身子,却早已错付真心。

    渡船停岸。从远在天边的一粒芥子大小,变成了

    近在眼前的庞然大物,看得少女花生惊愕不已,原来这就是仙家渡船啊。

    她回头看了眼正阳山青雾峰,少女想起哥哥为了自己治病一事,跋山涉水,吃尽苦头,耗尽钱财,依旧不得上山,她不由得愤懑不已,什么一洲仙家领袖的正阳山,什么打遍一洲无敌手的搬山老祖。

    崔东山大手一挥,“回家喽!”

    文庙附近,这天卯时,一位中年道士带着个离乡的孩子,昨晚夜宿在此,从帐篷那边喊起了孩子,然后一大一小,一起坐在水边,孩子迷迷糊糊,打着瞌睡,道士也没有着急让这个孩子学自己做功课,其实孩子只是坐在一旁,本就是修行。

    这个来自经纬观的道士,双手叠放在腹部,轻声笑问道:“景霄,有没有听过一句话,莫饮卯时酒,昏昏醉到酉?”

    青冥天下白玉京的道家秘籍当中,有本“高真大书”,名为《景霄大雷琅书》。

    名叫吴景霄的孩子,伸手拍了拍嘴巴,“没听过。我都不晓得卯时酉时是啥时候。”

    这就让道士许多打好的腹稿,都没了用处。

    他名为赵文敏,道号松雪道人,是位中土道门的天君,赵文敏的师尊,是符箓于玄的六位嫡传之一。

    赵文敏在上山之前,世代儒业,他更是少年神童,科举得意,尚未弱冠之龄,就担任了翰林院编修官,后来在市井遇到一位自称垢道人的跛脚老道,再后来,又遇到过数场仙家机缘,最终进入了经纬观,修行道法,岁月悠悠,在三百年前,师尊卸去世俗职务,潜心修行,由他继任观主一职,主持大局。再后来,就是赵文敏误以为在后山闭关的师父,竟然直到一个消息传回道观,才知道师父战死在了南婆娑洲。

    经纬观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宗门,虽然不算最顶尖,却也不是一般宗门能够媲美。

    赵文敏缓缓呼吸吐纳,若有上五境练气士在旁,就会发现这位松雪道人的一呼一吸,竟然是在快速炼化水运,只是每当凝聚出了丝丝缕缕的水运,都会一一归还河中,好像这位道士的修行一事,就只是那个炼化的过程,而非结果。

    赵文敏说道:“景霄,我们道门修真之人,作早课时,多在卯时,因为此刻阳气初升,阴气未动,饮食未进,气血未乱。”

    也不管会不会鸡同鸭讲,有些道理,可能长辈说多了,孩子就会耳濡目染,默默记在心头,只等哪天开窍。

    孩子犯困得很,说道:“功课嘛,我这还不晓得?学塾背书呗,背不好,就挨夫子的板子嘛。当了道士,也还是有课业的啊。”

    赵文敏笑着点头道:“功课者,课自己之功,明真我之性,修自身之道,当然重要,惫懒不得,修心炼性,是我们所有道门中人,修持寻真的门户所在。不过你不用着急,上山修行不迟。”

    孩子听得更困了。

    赵文敏就笑道:“可轮不到我来打板子,你如今算是我的小师……弟。”

    没说实话,其实按照谱牒辈分,是自己的小师叔。这位经纬观的道观之主,怕吓着孩子。

    这孩子别看经常鼻涕一抽一抽的,其实鬼精鬼精着呢。

    孩子用手背擦了擦鼻涕,“啥?你年纪一大把了,瞧着最少得有四五十岁吧,才是我的师兄?得嘞,看来咱们这个门派,高人不多。”

    赵文敏笑着不说话。僧不言名,道不言寿。

    孩子的爹娘,得了县衙那边官老爷的暗中授意,就没与孩子说太多关于经纬观的如何了不得,什么宗字头仙府。

    孩子笑逐颜开,自顾自开心起来,“倒也好,门派小,人不多,读书规矩就不会那么严,以后我可以赖床。”

    “课业啥的,师兄说得对,不着急,到了山上一样不着急。”

    “师兄你说实话,偷偷给了我爹娘多少银子啊?卖了自己崽儿还那么开心,肯定不少,刚出门那会儿,可把我伤心坏了。”

    道士哑然失笑,只得安慰道:“你爹娘那边,银子是有给些,但是不多。他们之所以开心,还是对师兄的门派,比较信任,不会太过担心你在山上的修行。”

    孩子哦了一声,问道:“师兄,咱们这个门派,可以娶媳妇不?”

    “可以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等我上山几年,就下山娶邻居家那个笨妮子,她念书笨得很呐,字也写得歪歪扭扭,总是爬出格子,先生看着都要叹气。”

    如果到时候她长得不如小时候好看了,就再说。

    孩子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。

    他打起精神来,轻声问道:“当什么师兄,不如你来当我的师父好了?”

    还是打着小算盘,身边这家伙看着就是个好脾气的,当师兄,不管事啊,以后做错事了,挨骂挨打,护不住自己的,可要是当了自己的师父,呵呵。对吧师兄,我看你就是个好人,脾气好,说话中听,好得很呐,我的师父,以后就是你了,咱们要不要拉钩发个誓……”

    赵文敏有些头疼,祖师爷挑弟子的眼光,一如既往的……刁钻啊。

    其实他当年能够上山修行,就是祖师爷帮自己嫡传弟子收了个再传。

    这次自己算不算还债?

    一位腰悬酒壶的紫衣老道,蓦然出现在一旁,赵文敏就要赶紧起身打稽首,老道摆摆手,虚头巴脑的,烦不烦人。

    于玄与文庙那边找了个借口,出来散散心。

    这场议事,耗时太久,真真磨人。

    如今好不容易新收了个嫡传,总要过来多看几眼。

    于玄想了想,咳嗽一声,难得板起脸,摆一摆山上老神仙的架子。

    赵文敏小声提醒道:“你的师父来了。”

    孩子抬起头,一看那张极其不好说话的老脸,跟学塾那个闭着眼睛都能用炭笔砸中自己的夫子,有啥两样?

    孩子皱着脸,委屈得想哭,这次不是演戏,是真怕了。孩子的想法很简单,学塾到底离着家近,到了山上,还怎么跑?得吃多饱,才能一口气跑回家还不饿着?

    于玄赶紧蹲下身,狠狠瞪眼那个收个小师叔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的,再与孩子安慰道:“景霄啊,我是师父啊。”

    孩子愣了愣,怎么好像是那个连糖葫芦都买不起的老骗子?

    他磨磨蹭蹭,掏出一把铜钱,差点就是全部家当了,只留下买糖葫芦的钱,其余都递给那个师兄,“就这么点钱了,你给他,我回家了,多拿点钱给你们啊,你们在这里等我,我认得路,不用送……”

    把铜钱往道士手上一拍,孩子就跑了。

    道士目瞪口呆,小心翼翼看了眼老祖师。

    于玄笑着摇摇头,示意不用阻拦,就在这边等着。

    孩子倒退而走,再转身,脚步不快,回头看了几次,然后撒腿狂奔。

    只是跑出去老远,孩子停下脚步,一边喘气,一边转头看了眼那个中年道士。

    孩子挠挠头,好像有些过意不去,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胆子小,转头跑了。

    两位差着辈分的道士,在水边并肩而立。

    赵文敏小声问道:“祖师,不如我隐匿身形,护着小师叔回家一趟?”

    于玄没好气道:“谁是他师父?轮得到你?修道之人,得有风骨,溜须拍马,要不得!”

    终于有机会与祖师爷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,赵文敏起身后说道:“差点忘记祖师教诲了,人之德行,方是符箓灵胆,心中诚敬,正是道法根祇。”

    于玄眯眼笑道:“文敏,这次帮我收了个弟子,需要记你一功,回头去跟你经纬观管钱的师叔领赏,一件半仙兵起步,品秩不高,品相差了,都不像话。你就与他说,这不是我的意思,他可以自己看着办。至于你师叔找谁说去,反正我马上要去天外星河,就更管不着你们的唧唧歪歪了。”

    赵文敏做了个稽首。

    他这经纬观,是祖师几条道脉当中,钱财家当一事,最为寒酸的一个了。所以就有了“最会诉苦喊穷经纬观”的那么个说法。

    听祖师爷的意思,是想要让自己师叔去祖山那边,发挥经纬观的看家本事?那这就是奉祖师旨意行事了,师叔在祖师堂那边的嗓门,不会小了。

    于玄问道:“文敏,虽说如今是咱们浩然天下的太平盛世了,你愿不愿意下山远游杀贼去?”

    赵文敏笑道:“师祖,原本弟子是想着回了经纬观,再与祖山书信一封,不管那边点不点头,弟子都会去往蛮荒天下,祖山几位师伯师叔,总不好把我抓回经纬观。至于观主一职,弟子心中有了合适人选,不会耽误传承一事。既然今天与师祖说了此事,这次返回经纬观,就可以少去寄信一事。”

    于玄点点头,“福生无量天尊。”

    老道人瞥了眼站着不动的赵文敏,道:“愣着做什么,还不快去替你小师叔护道,景霄那么点孩子,你这个当师侄的,能放心,啊?!”

    赵文敏笑着告辞离去。

    于玄抬头看天。

    摘下腰间那枚朱红色葫芦,老道士喝了一口酒。

    物我两忘,炼化星河,隤然入道乡。

    于玄收回视线,他娘的,蛮荒天下的那几头老王座,喜欢围殴是吧,都伸长脖子等着,迟早会有一条星河砸在头顶。

    陆陆续续有人开始离开文庙,这次不再是出门喝酒解闷,而是他们的议事已经结束。

    其中就有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,带着得意学生林君璧。

    晁朴说道:“陛下那边,由你接任国师一事,已经没有什么问题。其余大小问题,明处暗处的,就都要你自己解决。”

    其实本该再晚个二三十年,为弟子铺路更多才稳妥,只是时不我待,拖延不得了。何况如此也好,林君璧可以磨砺更多。

    晁朴自己则需要马上赶赴别洲,担任一宗之主,纯粹以山上修士身份,谋划一洲。

    不得不承认,就是走一走绣虎崔瀺走过的老路。

    至于最终高度,尽人事听天命。

    林君璧点头道:“争取不让先生失望。”

    晁朴提醒道:“可以多学学陈平安,但是不要成为第二个陈平安,其实这一点,你最应该学他。”

    林君璧心中了然,“会的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出了大门,就一直没走。

    几乎所有路过的人,都会主动与这位老真人打招呼,多多少少客套几句。

    等到那位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,与百花福地花主一同走出,见着了火龙真人的背影,她立即就要绕远路下台阶。

    不曾想老真人转过头,望向那个体态臃肿的妇人,笑眯眯道:“澹澹夫人脚步沉稳,贫道捂住耳朵都听得见。”

    澹澹夫人一把拽住花主娘娘的袖子,一起来见火龙真人。

    老真人满脸遗憾神色,喟然长叹一声,道:“贫道还没去过渌水坑游历一番,澹澹夫人也不曾去趴地峰做客,这可是贫道心中一桩生平不小憾事啊。”

    澹澹夫人懂了,破财消灾嘛。刨开给文庙的那笔,她的私房钱,其实还是有点的。

    韦滢与宋长镜一同走出。

    玉圭宗与大骊宋氏,缔结盟约。

    没有任何誓约,也不需要任何纸面契约。

    只是两人的口头约定。

    比如大骊刑部的粘杆郎,每隔十年就会为书简湖真境宗,送去不少于十人的头等修道胚子,一旦跻身地仙,就要担任大骊刑部各等供奉,为期一甲子,承担起各种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。

    而真境宗也派遣地仙剑修,去往大骊边军担任随军修士,每人在行伍中,最少历练三十年,任何真境宗地仙修士都不得推脱。

    亚圣站在文庙大门外的台阶顶部,远望天幕某处。

    经生熹平站在一旁,笑问道:“既然不放心,为什么不让他知道?”

    亚圣说道:“他也不是孩子岁数了,说这些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熹平笑问道:“十分好奇,不当问也要问了,城头那边,崔瀺没骂人?”

    亚圣摇摇头,“没有。只说他如果早生个一两百年,人间会少死很多人。可惜生得太晚,只有百余年筹划,必须脚步匆匆,难免捉襟见肘。”

    熹平哭笑不得,绣虎你这还算捉襟见肘?

    亚圣想起城头那边的最后一幕。

    双方一番坐而论道之后,崔瀺抬起手掌,竖在耳边,好似在聆听什么。

    仿佛先前天倾之时,风吹散世间所有呜咽声,既有浩然,也有蛮荒。

    鳌头山那边,南光照突然有些心烦意乱,便给自己算了一卦。

    君子问灾不问福,是那儒家子弟的讲究,至于贫富贵贱,宿生有载,寿夭短长,人生分定。南光照也不信这个。

    看了卦象之后,南光照一身大汗淋漓,茫然失措,心弦紧绷起来,打定主意闭关,必须闭关去。哪怕文庙这边让他赶赴战场,也要找借口拖延几年。

    百花福地的那位福地花主,回了下塌处,在书案铺开彩笺,提笔却不知写什么,手臂慵懒压臂搁。

    她幽幽叹息一声,终究是没能见着那个失踪多年的男人。

    低头瞥了眼臂搁,以行草篆刻有四行文字。

    溶溶琥碧青丝骑,璨璨宝珠红粉妆。

    桥上酸风射眸子,葫芦面上生芝草。

    最后两行落款,分别只有两字,是他刻出的两个名字,如山上道侣,相依相偎着。

    当年她还只是百花福地的一位寻常花神,品秩不高,当时花名“向秀”。

    向秀这个名字,他离去有几年,就已经弃而不用多少年了。

    她放下笔,轻轻翻开臂搁,里边又篆刻有四个小字,“清神养气”。写得龙蛇飞走,字的精气神,就像那个人一样。

    哪怕她明知道此次文庙议事,遇见他的机会不大,可到底是念着那个万一的。

    万一那万一就是一万呢。

    文庙功德林。

    文圣一脉。

    老秀才。

    左右,刘十六,陈平安。

    李宝瓶,李宝瓶,还有那头被刘十六从羽化福地带到浩然天下的小精怪。

    还有茅小冬。

    老秀才喝酒很凶,很快就醉眼朦胧,喃喃道:“是真的吗?”

    好酒醉后,美梦成真,让这个老人,都有些不敢置信了。

    老秀才突然一拍桌子,“喝酒不吼,滋味没有。谁来两句?”

    所有视线,无一例外,都丢给了那个学生、师弟、小师叔的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先前只是横剑在膝,小口喝着酒,想着某人呢。

    睨醉乡,天地小,乾坤窄,古今短。

    一笑抚青萍,手中三尺剑,不曾负平生。